柾泰

骨科&意識流

 

【如果我快要死掉了,你會放棄我的。】


 

「按照遺囑,少爺需要照顧他至長大成人,才能夠獲得屬於您的財產。」

 

金泰亨被召回國,暫時接手家族企業,順道照顧他同父異母的弟弟。

 

剛剛已經見完最後一面,等到所有人都退離,那低聲運作的醫療器械才發出刺耳的警示聲,匆忙的白色身影湧入,那是一場已知結果的挽回,無聲哀章倏地響起。

 

田柾國坐在病房外的長椅上,身型端正背脊直挺,杵著目光看他,有些諾諾,看著是怕生的,金泰亨長了一張人神共憤的臉,任誰見了都要傾心三分,顯然對這個孩子而言,臉蛋的美麗與否,並不能決定他的意志。

 

金泰亨蹲下身子,跟田柾國齊高的視線相對,他溫柔的開口:「以後就是我來照顧你了,嗯?」

 

他朝男孩伸出手,那手的指尖肉眼可見的飽滿,纖細而又不顯得過瘦,田柾國低著腦袋,盯住那朝上的掌心許久,才緩緩的將自己的手搭上去。

溫熱且細嫩的皮肉,讓田柾國心神微動,這個人,就是早於他出生,不受寵愛的哥哥。

 

「餓了嗎?先吃飯好不好?」

 

田柾國點點頭,又搖搖頭。

金泰亨有些頭疼,看了一眼隨侍的管家,他想自己是得不到答案了。

 

「你餓了,可是不想現在吃飯,是嗎?」

 

田柾國點頭。

得到正確解答後,金泰亨稍稍緩了一口氣。

 

他其實對這個弟弟沒有過多印象,只依稀有個印象,而且是田柾國尚在襁褓中的模樣,所有嬰兒都是嬌嫩且可愛的,金泰亨甚少回國,只在田柾國的生日時,總會特意挑選禮物,再親自寄出,聊表心意。

 

不過即便如此,他也沒有想像過這個孩子如今長成甚麼模樣,今日是兩人初次相見,不過幸好,那充滿膠原蛋白的臉龐並沒有過多變化,反而更加靈動可人,眼睛總閃著一抹亮光,瞳色純黑,分界清明,面容骨相也很端正,整齊的劉海平覆在額際,鼻子更是高挺如山巒。

 

其他地方真是哪那兒都不像兄弟,就是這個鼻梁骨,金泰亨確信兩人是同一個父親。

 

金泰亨離開韓國時間太長,時移事易,整個社會的發展脈絡以及人文習慣早已大不相同,他需要一小段適應期,本想帶田柾國到處繞繞,想寬慰一下小孩子剛失去親人的心情,卻迷了路。

 

「管家......你來接我跟國兒吧,我迷路了。」

 

「那麼晚餐須要先準備好嗎?」金泰亨想起來,他讓管家不用回大宅準備晚餐,整理好自己的客房就行,帶田柾國吃完飯他會回去。

 

這下可好,糗大了。

 

「叫外賣吧,我在國外都吃外賣,更方便一些,國兒吃炸醬麵嗎?」他低頭問。

 

田柾國看著車水馬龍的街道,那些五光十色全被他黝黑的眼瞳吸收,不洩一點光色,半晌,他沉默的點頭。

 

金泰亨又想,這孩子被父親帶在身旁親身教導,可能都沒吃過外送餐吧。

 

「二位少爺,上車吧。」

 

「謝謝哈,抱歉。」

 

金泰亨有些尷尬的笑,隨後牽引著田柾國上車,田柾國在車門前頓了頓,最終還是把手搭上去。

管家從後照鏡裡可以瞧見全過程,神態仍是沉穩、安靜,似乎對於兄弟倆的親近不抱懷疑。


 

 


 


 

老總裁過世的時間正值炎夏,金泰亨那會兒剛落地就先安置田柾國,一刻不得閒,隔日公司裡的法律團隊和治喪負責人馬不停蹄的到大宅做客。

 

金泰亨時差都沒倒過來,昨兒個才安頓好前置事項,剛跟田柾國吃過一頓外送晚餐培養感情,韓國時間早上十點壓根不是金泰亨能夠睜眼的時間。

無奈客人已在等待,管家不好直接敲門,田柾國便擔起這個重責大任。

 

「我去叫哥哥。」

 

田柾國站在床邊,搖晃他的身子已經五分鐘了,遮光窗簾也全數掀開,臥室連接陽台的落地窗吞下整片金黃色的日光,而金泰亨睡得彷彿豬頭,根本毫無感覺,田柾國只好狠狠在他的耳垂肉上擰上一把。

 

「啊!痛啊!」

 

金泰亨摀著耳朵,雙眼都蒙上了一層水氣,淚眼汪汪的看著始作俑者。

 

「律師來了。」

 

田柾國的嗓音還帶著少年人獨有的清新,正處於變聲期又有些沙啞,金泰亨睡意朦朧之餘,聽見這樣的聲音,總感覺心中多了幾分怪異的感受。

這種彼此有著血緣關係,親密而不親近的模糊地帶,讓金泰亨略感不適。

 

「這、這樣啊,那你出去,我換好衣服就下樓。」

 

金泰亨匆匆忙忙套了一件寬鬆的襯衫跟卡其褲就衝下樓,田柾國已經很完美的坐在屬於自己的主位上了。

律師團隊共有三人,而治喪負責人則有兩位,加上他和田柾國兩個人,七個圍著客廳位置做成一圈,蔚為奇觀,田柾國是未來公司代表繼承人,故而坐在主位,金泰亨坐在左側,仔細聆聽律師與治喪負責人的說明。

 

管家通知金泰亨回國,只完成了遺囑的第一部分前置作業,而接下來則需要正視的函文,及金泰亨必須出席三天後的董事會議,穩定軍心,避免江山動搖,金泰亨需先接手所有集團旗下事務,以代理人身分決策,然所有公文都需要經過田柾國簽核。

 

這樣聽下來,金泰亨明白了自己的地位。

他就是田柾國未來這幾十年間長成大人過程裡,法定代理人,以及魁儡。

金泰亨思索著,竟然冒出了一種自己挾天子以令諸侯的錯覺。

 

「那麼,誰來監督我呢?」

 

「全體股東、董事代表,以及您的繼母。」

 

這下子變成垂簾聽政了。

 

金泰亨沒有甚麼異議,「既然母親還在,為甚麼法定代理人是我?」

 

「這是老總裁的意思,想來是為了避免更多爭端吧,至少少爺您,也是具有繼承資格的。」

 

關於法律文件的詳細條例,金泰亨一條條聽過後,確認過田柾國的意見,才正式點頭。

 

「小國也要在這裡簽名喔。」律師盯著金泰亨簽下自己姓名後,將厚厚的一疊紙張推到了田柾國面前,田柾國蹙眉,因為身高不夠,跳下沙發彎腰才能夠簽名。

 

年紀尚小,簽名的字體還是工工整整的模樣,和金泰亨已經成熟的運筆截然不同。

 

一行人離去時,剛好到了中飯時間,田柾國喝下最後一口熱湯,低低地開口:「你要保護我。」

 

「甚麼?你在說甚麼?」

 

「你要保護我。」

 

「管家先生,你先離開。」金泰亨喝令,管家立刻恭恭敬敬的推離開餐桌區域。

 

他走到田柾國旁邊,彎膝蹲下來,讓田柾國的視線比自己略高一些。

 

田柾國今天是要去上課的,穿了乾乾淨淨的淺藍色水手服上衣和短褲,筆直的雙腳套著經典款訂製棕色小皮鞋,金泰亨仰頭瞧他,背後落地窗讓晨曦的光灑落進來,鋪在了兩人的影子上,這個孩子看上去就像是上帝的傳信天使,在人間散播福音,預示災難。

 

「為甚麼,要保護你?」金泰亨的背脊升騰出一股刺骨的冰涼,嶙峋的冰塊尖在皮表上滾動,有些刺疼。

 

「父親把我交給你,他生氣,他說要我們兩個一起死。」田柾國聲音沉悶,活像是被嚴刑逼供。

 

金泰亨霎時間止不住心疼。

 

這個孩子才十二歲,承受整個家族和企業的壓力,父親逝世他尚且來不及難受,應該要宣洩的情緒被幽幽的深鎖在城堡裡,王子不哭,是因為眼淚被偷走了。

 

他直起身讓田柾國靠在自己懷裡擁抱,動作輕柔卻又不容拒絕。

 

金泰亨身上的馨香是田柾國從未嗅聞過的味道,他分辨出來,是祖馬龍罌粟香水混合著洗衣精的芬芳,他用雙手將自己哥哥纖細的腰腹環抱著,收攏的力道越發加大。

 

——一起死吧。

 

兩人溫存了一小段時間,那相互依偎的感受,讓金泰亨有那麼些難以啟齒的羞恥感,包裹著貪慕的心思。

 

金泰亨決心負起做為代理人的身分,早起送弟弟上學,還往人家的便當袋子裡頭扔了好些餅乾水果。

 

田柾國在校園裡非常低調,並沒有人曉得他的真實身分與雄厚家底,的確念貴族私校,但這個年紀的孩童們,對於貴族、財閥等等詞彙還是一頭霧水,不甚明白,田柾國不顯擺自己的財力,自然沒多少人曉得。

 

金泰亨和他雖說是一個爸爸,可五官很明顯更像外國人一些,深邃的眉眼跟略厚的唇型,同田柾國那未舒展開來的臉蛋大相逕庭,上學時的校門口,不少同學都見到金泰亨啵一口田柾國的臉頰才讓他進校門的瞬間

 

等到田柾國發覺時,人們對於金泰亨討論度之高,讓田柾國一時之間躍升人氣王。

老師也頗為關切詢問了田柾國現在的狀況,對於這個突然出現的男人,畢竟以往田柾國上學,只有司機跟他自己,制式常規,無趣且了無新意。

 

「他是我哥。」田柾國注視著眼前這個想不起名字的同學,嘴唇啟闔。

 

如同水滴滑進油鍋,轟然一聲。

 

田柾國有個同父異母的哥哥,父親死前趕回國內,這劇本也無須再編撰下去,明白人自然明白。

 

下午課間田柾國因為父親告別式需要早退,金泰亨是親自來接的人,喪禮辦在午後,田柾國雖然在上學,還是要參加,金泰亨向老師仔子細細的說明過原因,又送了一些點心讓老師在辦公室裡分享,才安撫好難搞的班導師。

 

貴族私校是以嚴苛出了名,絕不允許富家子弟倚仗父母寵愛,目無尊長法紀,因而非正式、特殊原因,不可遲到早退,隨意請假對於品行分數有極大影響。

 

一番來回拉扯,田柾國被金泰亨帶出校園時,頗為浩蕩,同學們紛紛投以羨慕的眼神。



 

午後的太陽如火焰般熾熱,酷暑之下,所有人都死命的擠在會場裡頭。

那些旁支親族們,各個神情淒婉哀切,比田柾國本尊還像老總裁的兒子,不曉得的以為這一眾人全是老總裁的兒孫,而主角全程木著表情,沒有起伏,金泰亨倒有些微的悲傷,不過因為是主喪者,收拾好情緒,又是那副端莊得體模樣。

 

金泰亨在國外留學將近十年,外國風氣的薰陶之下,他對於交際上的手腕,可能要比在場所有人都要略勝一籌。

 

談笑、安慰、道悲、訴苦,無懈可擊。

 

田柾國將這一幕幕全數收納進眼底,一筆一筆的紀錄下來。

 

整場喪禮結束過後已經趨近就寢時間了,金泰亨一回到宅子,毫不避諱的就把自己一屁股摔進沙發裡。

 

「累了吧,趕快去洗澡,等等出來應該就可以吃飯了。」金泰亨把田柾國趕去洗澡,自己則在深深陷落在沙發棉花裡,一邊用手機處理回國念書的銜接問題。

田柾國很是聽話,沒有多問便上樓了。

 

管家先生不和主人家同住,現在大宅裡頭只剩下兩位少爺和一位廚房阿姨。

 

「少爺,你有不吃的飲食嗎?」

 

金泰亨住在宅子裡已經三日了,若非管家提點,想來負責廚房的阿姨都未曾想過要了解這另外一位少爺的喜好。

足見金泰亨在家族中不被重視的程度。

 

「我?我不吃辣,其他的沒什麼禁忌。」

 

「辣?可是小少爺最喜吃辣了。」廚房阿姨臉色為難。

 

「阿、阿那沒關係,依著小國來就好了。」

 

阿姨連連點頭,趕忙去廚房裡收拾食材準備晚飯。

 

田柾國洗好澡,頭髮濕漉漉的往下滴答的著水珠,從二樓下到客廳,發覺金泰亨已經在沙發上睡得不省人事。

 

他趿拉著拖鞋啪搭啪搭跑回去,抱著一塊厚厚的絨毯回來,蓋在金泰亨身上。

 

「少爺,洗洗手,可以吃飯了。」田柾國回過頭,手指比在唇上,「噓。」

 

田柾國看似簡單的一個舉動,暗地裡引起了一陣軒然大波。

 

小少爺總是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,又是冷冷的性子,在大宅裡工作的員工都記得小少爺的平淡,不需要過於恭敬,也不必疏遠,保持一個距離,小少爺會更舒心。

他們也記得,遠在國外他處,有一位少爺存在,不受老總裁疼愛與待見,中學時期便已長居外國留學,多年來未曾歸國。

如今歸國,想必也是為了財產,此間多多少少大家夥都有些敵意。

 

「我是少爺,哥哥也是。」

 

如果換做平時,田柾國不小心在客廳打瞌睡,肯定要被阿姨溫柔的喚醒,趕著他去二樓臥室休息。

只是換成金泰亨,阿姨連禮貌性提點也無,愣是讓田柾國下樓來才瞧見。

 

「是,我知道了。」

 

田柾國賭氣似的,對於那一整桌子辣菜嗤之以鼻,逕自回房,金泰亨後半夜才醒轉過來,廚房阿姨留下一碗粥,已經失了溫度,而碗沿的便條紙上註明微波爐的使用方式。

 

態度倒也並非是一百八十度大轉變,但整個宅子上上下下都明白了,老總裁如今逝世,大家該聽誰的話,舊主已逝,萬不可愚忠。


 

 


 



 

金泰亨出席董事會,因而特意早起拾綴自己,一整套暗雲紋西裝,白色襯衫扎進GUCCI皮帶中,相形之下田柾國顯得普普通通,白色T恤配上黑色工裝褲。

 

「小國,走吧。」

 

天光乍洩,百葉窗縫隙攀爬進艷陽,田柾國端坐在皮革椅上,一縷光線就這樣切割開他的側臉,金泰亨似乎心情甚好,狠狠揉了一把他的腦袋。

 

「哥哥,你要保護我。」那雙手抽走之際,田柾國一把扯住,還是那樣子平淡的聲音。

 

金泰亨明白,如果他失敗了,那麼田柾國就會真正成為繼母的魁儡。

 

董事會的股東們幾十雙眼珠子盯住走進會議室的兄弟倆,儘管面上心平氣和,和藹可親,內裡卻是豺狼虎豹,欲將這美輪美奐,裝載無數權力與金錢欲望的黑洞,納為己有。

 

「今日,對於老總裁的過世,我們對此表達深深的悲傷。」

主持會議的秘書語畢,一眾人低垂下頭顱,默哀。

 

金泰亨小小翻了一下白眼,也跟上了。

 

「小國,你不要學我喔。」田柾國沒有回答。

 

抬起頭來,哀傷的氛圍逸散在空氣中,這些塵埃的傾落、下墜,不足撼動任何人,所有人的目光,都鎖定在那年紀輕輕的少年身上。

 

他手握企業繼承權,卻因尚未成年而需要將這一切拱手讓人,天大的餡餅,誰能不垂涎呢。

 

「大家心裡在想些甚麼,我想不需要說明,我是小國的法定監護人,按照法律,我會代為行使接下來直至成年之前,屬於田柾國的義務。」

 

直白,而斬釘截鐵,無疑於將所有的箭矢標的轉移至自身,田柾國暗地裡揪緊金泰亨垂放在身側的小指。

 

繼母並沒有來打擾這場會議,有繼承人的情況下,董事會股東也只能夠行使監視責任,眾人期待的一場大戲,不過是竹藍打水一場空。

不過繼母一直都等在門外,等待這場已可預知結果的戰爭落幕。

 

「小國,想媽媽嗎?」母親站在會議室門外,如沐春風的模樣,一點也不像是一周前剛剛喪夫。

 

他的母親朝他伸出手,指尖的凝膠美甲鑲著水鑽,是那麼樣的華美精緻。

 

田柾國毫無波瀾,只是定定凝視,那雙眸子透著這個女人,看著過去的記憶。

 

田柾國也有過幸福、美滿,小說童話裡的天倫之樂,王子與公主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,誕下一個靈巧、甜美的嬰孩。

聰明又有天賦,他是父母無比寵愛的獨子,受近吹捧與旁人無法想像的資源,無數的金錢與寵溺堆砌出一個完美無瑕,恍若碧玉的小王子。

 

通透、清澈,世間人幻想與杜撰,全在田柾國身上實現。

 

他有屬於自己的半山腰莊園,是上國小的生日禮物,他有屬於自己的私人飛機航線,是慶祝他拿下亞歷山大繪畫比賽亞軍的祝賀,他有專屬自己的一塊度假農地,是父親預備送給他的國小畢業禮物。

 

那裡是父親驅車,在只有父子兩人的坐駕上,高聲談論著父子的夢中園地,要有鞦韆、要有水池,要養十隻烏龜,要全家在此栽種一整片的乒乓菊。

此地是整個國家最早下雪的地方,約定好,要在初雪來臨前,在這裡等待初雪下落。

 

這個女人,將這一切都毀去了。

 

田柾國不在乎金泰亨這個哥哥的存在,卻極度在乎,毀壞幸福藍圖的母親。

 

那隻手的手心朝下,意欲他人臣服,田柾國不予理會。

 

「媽媽都是為了你好。」

 

「母親,小國不想和你說話,就別自討沒趣了。」

 

金泰亨生了一雙多情的桃花眼,和田柾國母親完全不是同路子的樣貌,想來老總裁的第一任妻子,應當是個十足十的美人。

 

——一支桃花艷骨開,一池春色水根漫。

 

大宅書房深處,有一幅字畫,是父親的筆觸,題的就是那已逝的前妻。

 

母親是融化人心的棉花糖,膩口又甜軟,而金泰亨的媽媽,便是雪色裡的一點腥紅,是心窩口上的朱砂痣,無人能抵。

 

是了,那夢想之章中,從來沒有田柾國媽媽的身影,他是被隔絕在外的藝術品,被展示被愛撫,卻始終無人將他擁入懷中,細細疼愛。

 

瓷白色的花樽費盡千辛萬苦,誕出夏末暖陽中的冷月,可即便月色如螢,也抵不過凜冬寒雪裡的艷色。

 

「你會明白,媽媽都是為了你好,如果沒有媽媽,你怎麼會有爸爸呢。」

這話說的滲人,好像在隱喻別的,藏在閣樓裡的秘密。

 

金泰亨不明白,也不想搞清楚,被捏住的小指,反客為主,將田柾國的小手攢握得更加用力。


 

 


 


 

十二月的天漸冷,梅花的葉落的光禿禿,新生的花苞點綴在光裸的枝枒上,田柾國快要放寒假,金泰亨接手公司事務,跟田柾國在宅子裡頭可以見面的時間寥寥無幾。

 

金泰亨對此感到抱歉,但又不能用金錢搪塞弟弟,只能死乞白賴的拖沓著,鄰近過年,大家都盼望著休假,將簡略的事務交移給秘書,無事一身輕的準備跟田柾國一同放寒假。

 

他身穿黑色大衣,十分惹眼的佇立在校門旁,吸引無數已婚婦女的打量目光。

 

田柾國一走出校門,馬上便捕捉到金泰亨的身影,他的哥哥是萬眾矚目的焦點,走在街道上,也會像舞台上有一束燈光投射至腳下,牽引著無主的意識輕飄飄落在金泰亨的眉眼之間。

 

甚至,不需要去尋找,只消凝目,田柾國就能迅速且精準的瞧見他。

 

「哥,你怎麼在這?」

 

「來接你阿,放假想要去哪玩嗎?」金泰亨見田柾國難得主動說話,趁熱趕緊多補上幾句,結果田柾國又不回應了。

 

田柾國上車後,閉目小憩,比金泰亨這個天天上班的總裁還要累似的,金泰亨在車輛顛頗之中,注視著田柾國側顏,那是張明明還未長開,但他已經可以想見未來成年時,少年意氣風發,又徜徉恣意的神態,田柾國會把這小小的鬢角剃掉,變得乾淨颯爽,每天早晨起床,鏡子裡冒出的青色小鬍渣,會讓他氣惱。

 

金泰亨兀自的輕笑起來,田柾國感受到動靜,睜眼時,落入眼眸中的哥哥,就是一幅美人畫。

 

金泰亨眉骨線條凌厲、清晰,偏偏下頷骨又是略略圓潤的,笑肌的兩團膠原蛋白,讓主人視覺年齡瞧著更少一些,桃花眼上點綴的睫毛宛如蝶翅,下眼瞼處有淺淡的一顆痣,若隱若現,眉尾下方也有一顆痣,寡淡卻又不失風情,唇上還有一顆痣,叫人想入非非……

 

——他在想甚麼?

 

「我想去爸爸答應要給我農地度假。」

 

「農地?」金泰亨歪著腦袋思索,才想起來,財產過戶的過程裡,他似乎有看到一筆明年要過戶給田柾國的土地。

 

遠在明市的一塊農業用地,最近有很多建案在附近林立,政府和民間企業預備將明示轉型成觀光城市,度假村是之一,政府徵收公文還未出現,想來老總裁是聽到風聲,提前以田柾國畢業禮物為由,將那塊農地先行購買,不論未來自用還是被徵收,穩賺不賠。

如此一來,田柾國未來人生,光是那些琳瑯滿目的"生日禮物"不靠公司,也能夠確保衣食無憂。

 

可惜人算不如天算,這步棋只下了一半,便嘎然而止。

 

「那塊地,還不是小國你的禮物,是哥哥的……但沒關係,我們一起去吧。」金泰亨指尖帶著細微的肌膚溫度,摩娑在田柾國的耳骨上,激起他一陣子尾椎骨竄升而上的麻癢。

 

「哥,不要這樣。」

 

「好嘛,你很可愛阿,你出生時,我就很喜歡你了。」

 

田柾國還是那副模樣,最多三句話,再多就不回了,金泰亨只好訕訕的收回手。

 

十二年前,田柾國還是白白胖胖的米其林寶寶,金泰亨已經是個十三歲的青少年,彼此相差了整整十二年的光陰軌跡,認生、不愛說話,有極高的繪畫天賦,金泰亨彼時也是那樣子的,所有的歡喜、難受與不快,全都藏匿在心口,一字不落的壓縮在魔盒中。

 

他們過去的時光有相似的地方,自然也有毫不相干的細節,比如田柾國的天賦比他更好,田柾國就沒有學不會的事物,他雙眼靈動,腦子更是充滿靈氣,金泰亨則是靈而頑固,並非父親心目中的最優秀的孩子。

 

田柾國某種程度上,是不完美金泰亨的完美替代品,金泰亨的母親卻無可替代,因而整個家庭變的怪誕、荒謬,老總裁摯愛的孩子遠在他國,卻極為寵愛續弦兒子,而對續弦不聞不問。

 

光怪陸離的人生交織成樂章,橫七豎八的穿插在兄弟倆的歲月中,他們是神似雙生子的微妙存在,比同父異母兄弟更加親密的,無法複製、創造的兄弟。

 

有一個人為他承擔這些期望與世間洶湧而來的愛意,金泰亨跟隨其餘所有人,一起喜愛著田柾國;這些愛,全部毫無緣由,無端的放任、專寵、呵護,都是因其父親,金泰亨不夠聰慧,也不聽話,不適合做父親的獨生孩子。

 

田柾國是雲頂的圓月,月有陰晴圓缺,盈滿時的光亮讓世人抬頭仰望,為他讚頌,譜出絕美神話,虧缺時的微弱迷光使人勾起心中置澀,為他悲泣,流露無限神傷。

 

農地整頓花了一周左右,整個假期已經消失四分之一,金泰亨對此心痛極了,田柾國這個假期主人倒顯得滿不在乎。

 

農莊在田柾國的口述藍圖跟金泰亨親自擬畫設計圖的情況下,是完全煥然一新的風采。

 

「你說要有一整片乒乓菊,還要有純白色鞦韆,養十隻烏龜,喜歡嗎?」

 

兄弟倆讓所有服侍的傭人都離開,金泰亨牽著他的手,兩人走進這漫山遍野的花海中,這個季節栽植乒乓菊,不過是曇花一現,過沒幾日肯定都要凍傷么亡,但就這一瞬間的美好,田柾國心中鬱鬱的感受,才稍減幾分。

 

烏龜慢吞吞的在地面上悄悄攀爬,故意踩過田柾國的小皮鞋,覆又抬眼瞧鞋子主人。

 

田柾國蹲下,拎起烏龜殼,露出了這幾個月來第一個笑容。

 

那太陽下的月色,不被隱沒,就高掛在燃燒恆星的對角線,灰白色的光芒被吞噬,只留下鏤空的軀殼,一半是霞色一半是日光,唯有黃昏落山時分,才可瞥見日月同空之象。

 

「你笑了,那就好。」

 

田柾國驀地收起笑意。

 

「小國,多笑笑好,你那麼可愛。」金泰亨整理好他的髮絲,領他往更深處走去。

 

農地小屋矗立在中央,是木質建築,原木色的外觀,裡頭裝潢的就向民宿一樣,波西米亞風格的布幔蜿蜒在床鋪、沙發,蛋型吊燈懸掛在客廳中央,熾白色的燈光投落下來,讓木質地板隱隱散發出屬於植物油的光澤感,窗戶也仍是木製,樸實的百葉型,可以外推、內收,卻沒辦法阻擋陽光的傾洩,是故意要叫醒房屋主人的設計。

 

「按著你的想法來的,喜歡嗎?」

 

「嗯,是爸爸說的樣子。」田柾國指尖撫摸著木質家具,一分分感受這些溫度,「爸爸喜歡的樣子,媽媽總是做不到,所以他生氣了。」

 

「爸爸喜歡母親,不喜歡媽媽。」田柾國選擇盤腿坐在地面上,仰頭瞧金泰亨。

 

「小國是說,我媽嗎?」金泰亨同他一起併肩席地而坐。

 

「一枝桃花豔骨開,一池春色水根漫,沒有下兩聯,好像是寫不下去。」田柾國無意識的玩弄著鞋帶,焦慮的思緒隨風直上,去到了十幾年的時光中。

 

「母親很漂亮,跟哥哥幾乎一模一樣,爸爸告訴我,你很討厭他們。」男孩用眼神詢問金泰亨。

 

「算不上討厭吧,不適合,我是愛情的結晶,遠在愛情之外,我喜歡畫畫,他們卻希望我學的更多,偏偏……我除了畫畫,甚麼都不會。」金泰亨苦澀的笑道。

 

「我們去拔菜吧,晚一點沒太陽,就看不到了。」

 

金泰亨可能可以拔菜,但是抓雞這回事,就不在能力範疇內,跑來跑去,來來回回好幾次,搞得自己渾身泥濘,一隻雞也沒在手裡,田柾國走上前,手裡抓一把飼料,攤開在雞面前,那隻母雞輕易的就被誘惑,纖細的雞脖瞬間掌握在田柾國的手中。

 

「太好了,今天吃烤雞!」

 

然而事實上, 金泰亨連殺雞都有障礙。

 

田柾國靠著流理台,手起刀落,抹了雞脖,一股一股的動脈血噴湧而出,濺到圍裙上。

 

「你這樣好像殺人犯。」金泰亨上上下下把田柾國瞅一圈,得出結論。

 

「是嗎。」田柾國的聲音冷冷的,沒有起伏。

 

金泰亨莫名覺得滲人,又無從說起。


 

到農地的第一天兩人手忙腳亂的忙到深夜,金泰亨提議賞月,田柾國不置可否。

 

「今晚月亮很美,這裡沒有光害,連星星都很明顯。」金泰亨說完,想起甚麼,衝進小屋裡頭,只聽見東西雜亂落地的聲響一陣陣,過沒幾分鐘,金泰亨拿著兩塊畫板走出來。

 

「小國,幫我拿顏料。」

 

田柾國一聲不吭,顏料放置好,就在旁邊目不轉睛的盯著金泰亨繪畫的筆法。

 

良久,整個璀璨星芒都被印製在畫布上,那裡面的月色光暈宛若上神撒落的福音,冬夜晚風撫走兩人的體溫,金泰亨打了一個巨響的噴嚏,田柾國見狀更靠近金泰亨一些。

 

「你是V。」

 

「蛤?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?」金泰亨做為繪者的筆名,鮮少人能把這兩者連繫一塊兒。

 

「亞歷山大繪畫比賽,贏過我成為第一名的人,就是你。」田柾國拾走了畫筆,在左下角簽下"V"字母。

 

「你被罵了嗎?」

 

「沒有,只是,這是我第一次在比賽中不是第一。」田柾國拿起一旁空白畫布,開始作畫。

 

一片白茫中,有著一個小小的人,就在山巒中央,除卻黑髮,其餘的一切都融進了雪色中,還有一點輕微的墨色,點在下眼瞼處。

 

「我的主題是,媽媽,但我畫的是母親,我只能依著父親的敘述,描繪出最像的神態,比賽後,聽聞我和第一名撞題。」田柾國沾了一筆純黑顏料,在畫布上隨意一揮,毀壞整幅畫作後說道:「你為甚麼畫桃花,你也知道那首詩嗎?」

 

「……媽媽在父親眼裡,是珍而重之的桃花,容易衰弱,須得細心養護,不得外人窺探。」金泰亨垂下眼睫,掏出過往的記憶。

 

「那首詩,是我的搖籃曲,父親最討厭桃花命,我媽永遠有數不完追求者,媽媽,就這樣死於精神衰弱,他欲想控制這一切,這一切就越不受控,我甚麼都不喜歡,只喜歡拿著五顏六色的筆胡亂塗鴉,不跟人說話,性格孤僻又內向,所以」田柾國把話接下去說:「哥哥太像母親了,不受控制的模樣。」

 

「你會像爸爸一樣,扔掉我嗎?」田柾國眼睛裡裝載的無邊的曜黑色,純粹、毫無雜質,吸取神祇投射散佈的所有光線和祝福,那些祝禱、祈願,全是毫無用處,星辰點點,皆是他蠶食的證明。

 

「不會,不是說了嘛,你出生的時候,我真的很喜歡你。」

 

「如果你不扔掉我,我就告訴你一個秘密。」田柾國神神乎乎的,金泰亨只當是少年的青春小故事,並未放在心上。

 

月亮孤潔、高傲,卻願意受世人膜拜景仰,而潔白、珍貴的雪花要是緊握,就會融化。


 

晚月將落,山峰盡頭突兀的升起一道刺眼的光芒,朝曦爬升,初雪隨之飄落,在金泰亨長長的睫毛上倒臥。

 

「哥,下初雪了。」

 

「進去吧,會冷。」金泰亨推搡著田柾國進入木屋內,兩人早早就開好地炕,現在整間房屋都暖烘烘的,像個小火爐。

 

金泰亨不一會兒就睡著了,迷迷糊糊的蹭,把田柾國整個人擁入懷中。

 

旭日高掛,田柾國眼見金泰亨睡熟了,不再嘟嘟嚷嚷,翻來覆去,便悄悄離床。

 

「如果我快要死了,你會放棄我的。」田柾國喃喃自語著。

 

田柾國點燃木屋的角落,讓火光遍布,他想看看金泰亨會先逃跑,還是選擇尋找他。

 

夜光同初旭照耀,空氣裡抽絲的冷,田柾國淡淡含著一抹笑意,向深處而去。

 


 


 

捉迷藏、鬼抓人、大白鯊,田柾國從來沒有玩過,這是他第一次玩,把半條命都搭進去了。

 

嚴重的呼吸道嗆傷,不過身體毫髮無傷,而金泰亨卻躺在加護病房趨近四個月才醒轉,錯過了初雪,也錯過深冬的紅梅,再次睜眼,是初夏,一如兩人初見。

 

「小國呢?」

 

「在這。」

 

「你……咳咳,沒事就好。」金泰亨灰白的臉色上牽扯出淺淡的微笑。

 

「吸入性創傷的後遺症是永久性的,哥可能會一直咳嗽。」

 

病弱美人?

 

管家例行公事到醫院探望兄弟二人,並且將秘書交辦的資料一併醫院病房給田柾國。

病房隔簾拉起,醫生給金泰亨進行初步檢查,透過簾縫,瞧見田柾國在沙發上曲折雙腿,筆記型電腦放在大腿上,蹙著眉頭處理公事,才後知後覺發現,昏迷這幾個月,全是田柾國在經手公司事務。

 

他很聰明,很有靈性,多智近妖的程度。

 

「我身上的燒燙傷疤痕,好不了了嗎?」金泰亨抬起自己的手臂,有些苦惱。

 

「可能要借助醫美,不過應該不能夠完全恢復,現在人都繪用刺青來掩蓋傷疤,金少爺可以試試看。」醫生停頓了一小會兒,「少爺很幸運,當時候火勢蔓延,卻奇蹟般只燒灼了這一塊皮膚,雖然這個傷口也讓少爺昏迷了非常久。」

 

「謝謝。」金泰亨虛虛的,有些轉不過腦袋。

 

當時、當時他被濃煙嗆醒時,火勢已經讓他看不清前路,只是依循著記憶,在木屋的各個角落找尋田柾國的身影,想要帶著他逃跑,聽見梁柱即將掉落的爆裂聲,他下意識的抬手阻擋,再接著,就沒有記憶了。

 

「小國,你怎麼逃出來的?」

 

怎麼逃的?

 

「我揹著哥哥跑出去,然後跑到附近的水源處等待消防員找到我們。」

 

滿山滿谷的乒乓菊已然化成火海,田柾國瞇著眼咳嗽,竟覺萬分美麗,世間再多繁花似錦,也抵不過這剎那的火光流轉。

 

他就站在門口,數著秒,眼見浪般的火光飛躍,在空中旋轉,巍然不動。

 

赤焰奔騰,燃起他純色瞳孔裡的破碎星塵。

 

「哥哥為甚麼受傷了?」田柾國的指腹比金泰亨更厚一些,上頭布了一點繭,是畫筆、鋼琴、籃球的繭。

 

這些繭奪去了田柾國玩樂的時光,他成為父親理想藍圖裡的一角,正如同畫作裡微小青綠,是點綴,是完善,是若有若無的幾道筆觸。

 

「為了救你啊,你問這甚麼問題。」

 

—再一次,你還會選我嗎?

 

春日還是多少有些倒春寒,金泰亨現在儼然成了受不得冷的體質,溫度一點點變化都能叫他咳成老烏龜,田柾國吩咐管家把大宅裡的空調系統全都換成自動恆溫功能的新款,花上不少錢,讓金泰亨訓了一頓。

 

「你長能耐了阿,都敢踰矩我。」金泰亨敲敲他的額頭。

 

座駕裡,田柾國望著窗外如同快轉影片般的景物,對於上學這件事他並不在行,甚至於有點厭倦,沒來由地討厭不能見到金泰亨的時間。

 

他明知這是雪,卻要用盡一切手段,將瓊花留在逐漸變暖的夏令,不可留卻強求,他咬住下唇,發覺自己有點像父親。

 

「你要保護我。」

 

「知道了,放學我再來接你啊。」金泰亨擺手,要他趕緊進校門。

 

田柾國往前踱了幾步,又回過頭,「哥……算了。」

 

如果金泰亨明白秘密的存在,就不會前來;在這面前,你會選擇甚麼,田柾國撐著腦袋,百無聊賴的思忖。

 

校門口的風鈴花正開,楓黃色的花與葉同落,分不清楚你我,可又能明白曉得那是兩種不同的存在,春日的暖風更強烈一些,風鈴樹梢就要搖搖晃晃,彷若是輕雲,飄飄柔柔無從去,亦不知為何來,打在學生們放肆又正盛的年華上,相撞出細微火花。

 

然而這些花火無法引燃田柾國眸子裡的點點星輝。

需要再更強盛一些,卻也不可過於強烈。

 

「小國!哥在這裡!」

 

金泰亨,還是不需要捕捉,一眼即可瞧見。

 

田柾國就像是鬼抓人遊戲裡的鬼,僅僅只是眼瞳中抓到了人,便要癲狂,他衝上前去,卻忽略一旁路口來車,金泰亨眼見車速過快,直撞田柾國肯定不行,心中還來不及判斷思考,身體已經奔向馬路,環抱住田柾國未及自己的身高的身體,接受車輛的撞擊,在柏油路面上翻滾幾圈。

 

田柾國也被撞得有些迷糊。

 

金泰亨的側臉擦傷,血如葉脈般擴散,染了鮮紅色的素塵在田柾國目光中逐漸模糊交融,迸裂出更大的煙花。

 

—哥哥這下子,幾乎就要成為廢人了吧。

 

他暗自低語,最終闔上那揉進世間宇宙光色塵埃、星河碎屑的雙目。

 

田柾國初回上學時,是嘗試過交朋友的,少年不懂玩樂,偏生處處優秀,鬼抓人遊戲裡,他如果是鬼,那麼大家就會全部躲起來,躲到他找不著的地方,或是重新開啟一局新的遊戲,他是玩偶、是魁儡,是大家戲耍的對象。

 

叢生的荊棘將田柾國幼嫩的心臟刺穿,那些血肉不斷癒合,最終因為過度頻繁的自我療癒,形成了堅硬的皮表。

 

如果是我的,那絕不能被瓜分。

 

火災、車禍,田柾國在醫院待著的時間佔據了一年三百六五天裡超過二分之一,金泰亨就在隔壁病床,比田柾國更早一點醒轉。

 

「你玩過鬼抓人嗎哥哥?」

 

田柾國脖頸扭傷,帶著護頸不得動彈,茫然地對著醫院天花板自問自答。

 

「我沒有辦法跟人交流,父親就是我的天地,媽媽怎麼可以因為他得不到,就毀了我的東西,所以如果要搶走我的,就要連我一起殺掉。」話說多了,他有些口渴。

 

「哥哥,你明白嗎,我們只能一起死。」

 

「你說要告訴我一個秘密,就是這個嗎?」金泰亨細弱的聲音從布簾的後方傳來,田柾國想扭過頭去看他,無奈脖子疼的像要斷掉了似的。

 

「不是。」

 

「那還有別的?」

 

「你猜,媽媽是怎麼成為你的母親的?」田柾國想笑,喉間卻乾澀的讓他連話都接不下去。

 

「……小國,就停在這裡吧,活下去。」金泰亨頓住,好似是進行了一番思索,才覆又開口:「桃花詩的下聯,就在我這裡。」

 

精神衰弱,區區精神衰弱不是那麼容易使人體機能器官多重衰竭的。

 

田先生將金小姐關進了精美的牢籠中,他惶恐於這世界上的所有人,認為所有人都在覬覦他的鳥兒,深鎖與幽禁,無法抵銷他的不安,可當鳥兒決意張開翅羽,接納這扭曲的情愛,田先生卻不要這隻鳥兒了。

 

金絲雀已經學不會飛翔,縱然鳥籠的柵欄升起,振翅騰空扶搖於他而言多麼的困難,都市的萬重山巒,阻礙雀鳥的視線,可鳥兒的視力是那麼樣好,縫隙裡的醜陋無法逃過他的雙眼。

 

田柾國的媽媽讓金泰亨的爸爸做出了不可挽回的錯誤。

 

——兩相情思桃骨斷,四方闊土長生漫。

 

金泰亨決心離家時,媽媽將這段下聯訴之,搭不上,因為並非父親親題,只是媽媽對這段如夢似幻、亦幻亦真的牽扯、漫長的人生,下了註解。

 

「小國,一起活下去吧,我永遠都不會丟掉你的。」

 

極原冰雪裹住田柾國,他一半溫熱一半霜寒的軀體墜入冰窖,徹骨的寒意替他驅逐了在心底熊熊燃燒的星火,漆黑的烏眸裡,投映出了純白的雪色。

 

那是光,是新的光。


 

——END.

 

*註釋

*素塵:雪;此處指代金泰亨,並非季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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